丁石孙

  教育学是一门科学，我没有研究过教育学，从理论上谈不出什么见解。我教过四十多年书，和年轻人打过不少交道，有一些经验和感受。我愿意用一个普通人的眼光来谈谈教育的问题。

 曾有朋友问我：义务教育的标准应该是什么？这个问题我从未认真想过，但感到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们要真正把义务教育搞好，理应弄清楚具体的标准。不但义务教育有个标准的问题，一般的教育同样也有个标准或目的的问题。要把这个问题说清楚并不简单，我想，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首先要弄清楚应根据什么来制定这个标准，而在制定标准后，怎样来达到这个标准。总之，有不少问题需要分析。我只是从几个有关的方面谈一点不成熟的想法。

教育的主要对象

 教育的主要对象是青少年，也就是年轻的一代，他们的一个主要特点是为未来工作的，他们的任务是把社会进一步推向前进。我们有责任给他们很好的教育，让他们掌握好前人已有的知识。同时我们还要考虑到，年轻的一代既然是为未来工作的，他们不仅要掌握我们已经解决了的问题，他们还会遇到许多我们没有解决的问题，甚至我们没有想到的问题。因此，更多的知识要他们自己在实践中去学习、去积累，解决问题的方法也要他们去创造。任何人的知识都有局限性，认识的真理在一定的意义上都是相对的。年轻的一代要学习前人的知识，但又不能局限在已有的知识之中。我们更重要的是要教会他们在新情况与新问题面前自己去学习，去研究，去探索，去思考。在探索与研究新问题的过程中，当然会遇到困难，也可能要走点弯路，甚至会犯些错误，这是不可避免的，也并不可怕。人总是在犯错误的过程中逐步成熟起来，逐步得到正确的认识。一般说来，青年人有探索新问题的积极性，有不断追求真理的勇气，这是我们应加以培养，加以鼓励的。总之，我们在把一些基本知识与基本技能教给年轻人的同时，更重要的是教会他们自己去学习，去独立思考。通过自己的努力，经过成功与失败，才能获得真正的知识和能力。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把学习与思考很好地结合起来才能取得好的效果。

 我们还要考虑到受教育者在学习与成长过程中可能有不同的特点：有人学得快，有人则慢些；有人成熟得早，而有人成熟得迟；有人兴趣比较广泛，也有人兴趣比较专一，这些差别绝不能反映一个人今后的成就。对于不同的情况，最好采取不同的方法。但现在的学校教育类似于工厂的大规模生产，优点是效率高，缺点在于教育的方法与内容基本上是统一的。因此，学校在作出统一规定的同时，一定要保持适当的灵活性，甚至可以对某些特殊情形作出特殊的安排。总之，我们要尽可能考虑到学生的差异，规定得太死不利于人才的培养。

 蔡元培先生提出的"兼容并包"的原则，我认为不仅反映了学术自由的要求，同时也是一条重要的教育原则。人的知识总是有局限性，任何人都不能说他的判断是绝对正确的。因之，让年轻人去接触不同的观点与各种不同的理论，能够开阔眼界，启发他们去辨别、去思考、去探索。这样人类对事物的认识才能得到发展，得到深化，社会也才能向前发展。

 为了培养青年人研究新问题的积极性，在讲授各种知识时，要注意贯穿历史的观点，讲清楚这些结论是如何发展起来的，以及它们还将继续发展。我从事数学教学时有这样的体会，教科书上介绍的知识往往是经过几代人的整理与改进而成的，这容易给学生一种完美的感觉，仿佛他们只能学习，不可能再去发展，这样不利于学生进一步思考。我认为在教育过程中，一定要让学生懂得任何知识都是从不完善的状况开始，经过不断的改进，才逐步完善起来的，而且这个过程永远不会终结。只有这样才能培养出一些优秀的数学研究人才，推动数学一步步向前发展。古人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不仅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且是一条历史的规律，教育尤其要遵循这条历史发展的规律。

教育与社会的关系

 人生活在社会中，是通过结识各种各样的人，处理多种多样的事，来认识社会的各个方面，也认识社会对自己的要求。社会是错综复杂的，充满了矛盾和斗争。这既影响到人的认识，也影响到人的生活，并在人的思想上产生很多问题，要人们去思考，去回答。这就是社会对人的教育。在一定意义上，社会的教育由于与生活密切联系，对人有直接而深刻的影响。我们的教育必须考虑到社会教育的实际，而不能与此脱离。我们的责任是帮助青年一代去认识社会的各种现象，采取正确的态度，作出正确判断。当然这不是一件容易做好的事，特别是在社会变革时期，对一些问题我们可以给出明确的答案，而有些还需要我们去探索的问题，会一时给不出肯定的回答。其中不少问题涉及到社会发展的趋势或规律，这就要求我们用正确态度作出恰当的说明。对我们一时说不清的问题，应鼓励大家去研究和学习。简言之，我们对年轻一代的教育既不能局限于社会的现实，更不能脱离社会的现实，而是适当地联系社会的现实问题。年轻人一般是关心社会问题的，他们热心于追求更美好更合理的社会，他们要问各种问题，也希望找出正确的答案。这是年轻人一个极其可贵的优点。在教育过程中应对这种激情与愿望给予鼓励，并加以引导。青年的追求是社会发展一个最活跃的因素，也可以说，这是我们社会的希望。

 道德品质教育是教育中一个重要部分，这部分与社会教育的关系更为密切。我们可以告诉年轻人应该怎样做，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有利的，但社会的现实也会对年轻人产生种种诱导，这种诱导有时比理论的说教要有力量得多。这就是说，教育绝对不能脱离社会的实际。我们不能忽视教育的作用，也不能看不到教育的局限性。对于青年人的思想状况要有正确的分析与判断，找出他们某些想法的根源，用正确的方法来引导他们，这样才能解决他们认识与行为上的问题。脱离社会实际及其在思想上的反映而空谈大道理，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造成逆反心理，甚至培养出说假话和空话的人，这就违背了教育的目的。

 近来重视传统文化的人多起来了。中国历史悠久，文化遗产极其丰富，我们应该充分利用这些宝贵财富来教育青少年，但是，如何去做却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要使今天的年轻人较好地接受传统文化中的精华部分，必须使之与当前的社会实际结合起来。时代不同了，社会的状况也有很大的变化，人的基本思想当然也有明显的差异。在这种情况下，简单地照搬过来是不行的。举个简单的例子，爱国主义可以说是一条永恒的道德准则，在我的青年时代，中国遭受各帝国主义国家的欺负，日本军国主义正在进行侵略战争，当时，不少人接受爱国主义是以这样一种基本事实与感情为出发点的。我们国家自1949年之后已经取得民族独立与解放，国家也日益强大了，我们当然还要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但是也必须考虑到现在年轻人的切身感受与当前国家的状况。也就是说，即使进行传统教育，也必须结合当前社会的实际，否则就会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就科学技术教育而言，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从生活中我们自然而然地获得了不少科学技术知识，考虑到这个因素，科学技术教育的起点也就应该有相应的变化。总之，我们教育的对象是生活在社会之中，社会对他们的影响是直接的，是第一位的，而且是多方面的，我们不能不考虑到社会教育的作用。只有联系社会的实际，考虑到社会对人们各方面的影响，我们的教育才能取得真正的效果。这就是教育与社会的关系。

知识与能力 博与专

 教育界常常有知识与能力之争，还有博与专之争，争论的焦点是哪个更重要。这个争论涉及到教育的一些重要原则，我认为，结论不应该是哪个重要，哪个次要，重要的问题是弄清楚二者的联系与差别，力争处理好二者的关系。首先应该看到，没有脱离知识的能力，也不可能没有能力而能掌握很多的知识；博与专也是不可分的，把任何一方绝对化都会出现荒谬的结论。这就是说，在教育中两方面都要兼顾，但要把握好分寸却很不容易。例如，在中学数学教学中，有的老师为了提高学生的解题能力，把题目分成各种类型，并告诉学生什么类型的题应该用什么方法去做。老师的本意是想帮助学生提高分析问题的能力，但过分强调这个方法，学生就可能去死记硬背，把老师教的变成条条，这就反而有害于分析问题能力的提高。有些学校为了应付各种考试，让学生做大量的习题，甚至背大量的难题，结果能力并没有提高，反而产生消极的效果。这就是没有处理好知识与能力的关系。

  在高等教育中有分科愈来愈细的趋势。解放初期，我们出现了一批专科性的大学，同时也开始使用专业这个概念。当时有个想法，即毕业后走到工作岗位很快就开始工作。根据这个指导思想，学习内容就非常之专。这个想法既不切合实际，也不符合一个人成长的规律。事实上，要事先就定好一个人毕业后做什么工作，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办不到的，即使有些人最初的工作与所学的知识一致，但情况变化是常事，这也是无法事先预计到的。如果脱离实际，其后果就是学了不少专门的知识，但是缺乏应变能力，这样就造成了更大的人力浪费。我并不是说人才的培养不要有一个目标，更不是说不需要学到一些必要的专门知识。我认为专门人才的培养一般地要和职业培训区别开来。一般而言，一个人大部分的知识是在工作过程中获得的，在学校只能学一些基本的知识与能力，特别是培养自学的能力和适应新情况及新工作的能力，为此，知识面就要广些。我记得曾与一位在铁路上工作多年的工程师谈话，他毕业于50年代，当时没有电子设备，也没有计算机，更谈不上什么自动化，而现在情况完全变了。他之所以能一直工作到现在，依靠的是不断学习新知识和新技术，不断适应新的工作要求。他认为大学时数学、物理、化学基础打得好，给了他自学的能力，同时也使他有了较强的适应性。这个经验很有启发。在教育中基础知识与能力的培养对一个人的成长与发展具有极重要的作用。现在科学技术的发展愈来愈快，因而社会的变化也在加快，这就要求我们更加注意能力的培养，知识面要适当拓宽一些，才有利于培养出的人才有更大的适应性。相反，过于注重专业知识往往不容易胜任不断变化的工作，也不利于将来的发展。现在不但自然科学的学科之间相互渗透，社会科学的学科之间也相互渗透，甚至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以及人文学科都在相互渗透，出现了不少边缘学科。这种情况就更要求我们培养的人才有相当宽广的知识面，同时一个人的能力也就显得格外重要。顺便说一下，我建议在高等教育中取消"专业"这个詞，在大学阶段，一个系内不要分得那么细。

    我曾经在很多场合谈过数学与教育的关系。从学校的课程安排大家容易看到，数学是一门重要的课程，但为什么重要大家的认识并不一致。因而常常有人问，我们为什么要学这么多数学？固然，随着科学的发展，用到数学的学科愈来愈多，这是一方面的理由。数学与其他学科相比，确有特殊性。首先数学是高度抽象的，数字本身就是很抽象的概念。要从一个人，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等等，形成"一"这个概念，在人类历史上就经过了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人正是通过数学的学习来培养抽象能力。其次，数学重视逻辑推理的严格性，特别是在得出一个结论的过程中，要分清什么是假定的前提，什么是要证明的结论。在中学的平面几何里，通过容易理解的直观的几何形象进行逻辑推理的训练，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本世纪以来，在数学界关于平面几何的改革讨论得很多。由于数学的发展，一部分数学家认为平面几何作为一门课程已不必要，也就是说，大量的几何事实作为知识完全不必要用这种方式来讲。在数学教育中，曾有过多种尝试。但是事后发现，虽然历史上长期形成的欧几里德几何体系所讲的几何事实，可以用其他方法教给学生，而它给人的逻辑训练却很难使学生得到。这再一次表明，知识与能力的培养不完全是一回事。我认为，数学不只是一门非常有用的科学，重要的是它给人以一种特殊的思维训练，通过学习数学学生可以学到一种重要的思维方法，即抽象的思维能力与逻辑推理能力，这是其他学科的学习几乎无法代替的。有人曾主张在中学里讲形式逻辑，但效果并不好。因为单纯讲思想方法，如果没有一些合适的内容作为载体，就不容易真正掌握。又如当计算器普及之后，不少小学生把计算器带到课堂上来做算术，于是在世界范围内进行了一场讨论，即小学生能不能用计算器来做算术，结论基本上是否定的。换句话说，培养基本的计算能力对人是必要的。现在数学在教育中的重要性逐渐被人们所认识，有些人愿意招收在大学念数学的毕业生作为他的研究生或者他的工作人员，这就是考虑数学所培养的能力在一定意义上比专业知识更重要。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2000年定为数学年，其理由是大家认为数学是打开自然界奥秘的钥匙。这件事表明数学的重要性逐渐被愈来愈多的人所认识，同时数学在教育中的重要性也会被愈来愈多的人所看到。

  总之，在教育中知识与能力，博与专既有区别也有联系。没有脱离知识的能力，不具备一定的能力也不可能学会所需要的知识。博与专也是有联系的，知识的广博与对某个专门方向的深入学习都跟能力的培养有关系，这些不能割裂开来，更不应该对立起来。如何正确处理好它们的关系是重要的问题，也是值得认真研究的问题。

教师的作用与地位

 教育总是要通过教师进行的。教师要有知识、有本领，但仅此还不够，学生在从老师那里学到知识的同时，还受到老师的为人处世的影响。例如，如果老师对于所教的东西毫无兴趣，毫无热情，教书仅是为了混饭吃，那就不可能激发起学生学习的积极性，甚至是对学生学习积极性的一种打击。不少学生跟我说，一位老师在课堂中的积极热情与认真的态度对他有极大的感染力。这句话并不是夸张，而是说明老师对学生的重要影响。我国从来就有身教与言教的说法，常常说身教胜于言教。现在有人说，搞好教育的关键在教师，就是表明教师的重要性。

  既然教师在教育过程中起关键的作用，对学生有很大的影响，我们有理由对教师提出较高的要求。我认为一个好教师不但要对所教的课程有深刻的理解，同时要有高尚的道德情操，此外还必须懂得教学法。这样才能既让学生学到真正的本领，又受到高尚人品的熏陶，真正达到教育的全面要求。那么，如何能够拥有足够数量的好教师呢？我认为，首先要创造一个环境，一种条件，来鼓励与吸引社会上大批优秀的人才愿意当教师。目前在很多国家都出现了不少人不愿意从事教育工作，因而使教育水平下降的情况。应该说，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需要认真对待和解决。尊师重教是我们的优良传统，要很好地继承与发扬。尊师有物质与精神两方面，从物质方面看给教师较好的待遇和生活条件，这是完全必要的。对于知识分子来说，精神方面的待遇同样是重要的，他们应该受到尊重。教师是教育中的主体，他们受到尊重与重视，就会充分调动起积极性。在教育的不同阶段，当然有各自的要求，因之我们要制定教学计划，对每门课程要有教学大纲。教师们应该按规定的要求进行教学，但不同的教师可能会有不同的风格和特点，我们应鼓励他们在教学中发挥各自的特长，而不能规定得过死。这样有利于教学质量的提高，也体现了对教师的尊重。在一定意义上，教师是教育工作的内行，他们懂得教学的规律，认真听取教师的意见，是搞好教学工作的必要前提。

  教师与学生，一边是教，一边是学，在地位上是不同的，但是教师在思想上一定要以平等的态度对待学生。虽然教师掌握的知识比学生多，但并不一定每句话都是正确的；应该鼓励学生在学习的同时，去多思考，去提出各种疑问。他们完全可能在某一问题上得出一些新想法。教师只有以平等的态度与学生一起讨论问题，才能使学生主动地积极地学习。一般来说，我备课是比较认真的，很少讲错，但偶尔也会出错。在这种情况下，我常常抓住机会来说明，教师也可能犯错误，学生在听课时应该有批判的态度，不但要能听懂老师讲的内容，还要能够纠正老师的错误。我们要使学生感觉到与老师是平等的，这是对教师的又一个要求，即教师要有平等待人的态度。我几十年教书的经验，教学相长是实实在在的事实，因此我常常劝一些年轻的数学家设法去教点书，青年人往往会有些新鲜的想法，对教师会有启发。再有，常和年轻人在一起，可以使人年轻。

  总之，教师在教育事业中起着关键的作用，而要做一个好老师并不容易。人们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句话很形象，也很确切，因而教师理应受到社会的尊重。我认为教师在社会中的地位反映了教育在社会上的地位，尊师才会重教。